阿福同阿菊講了客套話，他靠近丁小開，在丁小開耳邊小聲說：“我走啦，你照我的話做，看來，這姑娘年紀(jì)輕，花頭不會多，我明早七點(diǎn)鐘車了大弄口等你。”丁小開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阿福說：“朱小姐，你陪蔣先生?！狈块g里只剩下丁信誠和阿菊斜對坐著。她很稚嫩，不會應(yīng)酬，低頭默然。
“你今年幾歲了?！彼麊??！笆鶜q”。她答。“你是怎么到上海來的？”“我是胡里胡涂來的?！薄霸趺春糠?？”
阿菊不語，兩只手拿著小手帕，不停地把手帕絞成旋形，松開又絞又松又絞。她一時講不出話。只見她的眼睛里，吐出兩顆晶瑩的淚珠。丁信誠說：“你是不是被騙子騙賣的？你講出來，我?guī)偷蒙厦Φ?，一定幫忙?！卑⒕漳檬峙聊I說：“講起來，我會哭得剎車不住，惹你不開心，要是讓干媽曉得，會罵我打我，還是不講好，這叫不講不傷心，想起來真?zhèn)?，人都不想做?！彼黹_話題反問說，“你做啥生意？”
丁小開隨口說：“我讀書?！彼f：“讀書人，那你是更不應(yīng)該到這種地方來的，花老人家鈔票，對老人家不起?！?br>
丁小開聞話受感動地想：阿菊說話善良，言為心聲，心也一定善良，可憐落進(jìn)堂子。他看著她低了頭的秀發(fā)，幻想著她會同老年的、中年的、青年的、干凈的、有皮膚病的、傳染病的、性病的男人，陪他們睡覺，小小年紀(jì)，受著不人道的蹂躪。真如舊詩所說的：“二八佳人巧樣妝，洞房夜夜換新郎”，他內(nèi)心為她辛酸難受。
娘姨來，她說：“小開，要不要夜點(diǎn)心？”小開并不餓，但記起了阿福的口授嫖課，吃夜點(diǎn)心是必需的，否則，相幫娘姨不開心，她們在妓院幫工供吃飯嘸沒工錢，靠“外快”養(yǎng)活家人。于是，丁小開說：“要?！彼麊柊⒕照f：“你吃啥？”阿菊說：“你吃啥，我吃啥?！彼f：“還是你吃啥，我吃啥。”她說：“那么，吃面容易消化，來兩碗油炸排骨面。”丁小開立即拿出三張一元票，交一張給娘姨說：“請你買面，不要找錢了?！?br>
娘姨接錢內(nèi)心高興，兩碗排骨面，四角錢，凈賺六角。她走了。丁小開又拿兩張一元票分開放進(jìn)兩個盤子。不多一會兒，娘姨用托盤端著面來了。阿菊說：“金阿姨，柜子小，盤子拿走吧?！蹦镆贪驯P子放進(jìn)托盤，她見桃酥及瓜子盤上各有一元錢。丁小開說：
“桃酥盤里的票子是小費(fèi)?！卑矗喝忍米?，擺盤子是做個樣子，只有客人看過**不中意，不留夜廂，不關(guān)房門，要走，妓院才憑以借口，說是“打茶會”要嫖客開盤子錢。如果嫖客留宿或上床一次，盤子錢是不用付的。丁小開是外行才既出盤子錢又出小費(fèi)。娘姨收了兩注錢，立時眉開眼笑著說：“謝謝小開，阿拉服侍不周到，你客氣?！彼踔斜P離去。丁小開和阿菊吃過面，娘姨來收拾碗筷。阿菊說：“金阿姨，請你打熱水帶‘雙面紙’細(xì)草紙來?！?br>
一會兒，娘姨拿來了一帖紙給阿菊，帶了個紅漆木盆放上地板。出去回來，她手提一銅壺?zé)崴惯M(jìn)腳盆，轉(zhuǎn)身出去，隨手關(guān)了門。
阿菊說：“蔣先生，你起來，轉(zhuǎn)過身去，不要看?！彼鹕砻姹诳磯ι蠏熘墓叛b美女月份牌。
片時，阿菊凈完下身說：“好了。”丁小開轉(zhuǎn)身回坐。他見她已脫去旗袍，身上只穿汗衫短褲，坐在凳上洗腳，丁小開看她的腳，光滑有致。
這次娘姨進(jìn)來是侍奉丁小開漱口，洗臉、洗腳。她看丁小開一派斯文，拿來的毛巾是全新的。
丁小開洗臉洗腳完畢，阿菊也洗了臉，娘姨適時地進(jìn)來收拾完走了。阿菊關(guān)門，他脫襯衣長褲。她接過去掛上衣鉤。黑了燈，兩個人上床，側(cè)身對臥。她抖開毛巾被，一半自蓋，一半搭放他身上。沉默，他沒有對她做動作。
半響，丁小開說：“現(xiàn)在你總可以講被騙的經(jīng)過了吧？”阿菊說：“你一定要聽，我就講。我是蘇北興化縣鄉(xiāng)下人，爹是佃戶，租田耕種，祖母守寡，我媽生了四個，我是長女，爹拖著一家人，勤勤儉儉過苦日子。前年鄉(xiāng)下發(fā)生瘟災(zāi)，我爹傳染了瘟病，醫(yī)不好，一天工夫，就上了西天。我爹在世，做做吃吃，嘸沒積蓄，人死下來，我家只好向東鄰西舍族人親戚借錢，窮人家總是幫窮人，七拼八湊，買了口薄板棺材，買不起壽衣，穿了干凈的破衣裳落葬。從此，我家背上了債。家里沒有男人，田嘸沒人種，急得團(tuán)團(tuán)轉(zhuǎn)。幸好，我爹有個叔伯兄弟小六子，他曉得我家苦境，親自來說，我沒有錢幫你家，我?guī)统霭蚜?，我家租的田，就是他來幫種的。去年十月，有個穿闊氣衣裳的人，到我們鄉(xiāng)下鎮(zhèn)上，放風(fēng)說，上海有家親開的紗廠，要用好多女工，有便宜工房住，每天做工八個鐘頭，每個月工錢有二十多元，交房租飯錢只要五六元。老板歡喜老實勤快的鄉(xiāng)下人，叫我下鄉(xiāng)來招工。消息傳開，我媽聽到這篇鬼話，好不相信，到鎮(zhèn)上旅館，找到了他，又聽了他講得頭頭是道、有手有腳的謊話，信以為真。我聽媽回家說，他肯介紹，不過要先看看人，身體好不好，再定準(zhǔn)。第二天，我媽就帶我到旅館讓他看人，他看了我，答應(yīng)幫忙。他還裝模作樣說，你家窮，諒你家拿鋪蓋出錢到上海有困難，通通我來代墊，等她拿到了第一個月工錢，再通通還我，我不想賺你鈔票，只賺廠老板傭錢，后天你送人來。我媽聽了，千恩萬謝，我勿怕說丑當(dāng)時騙子要叫我家拿出一副像樣的鋪蓋，真還拿不出。當(dāng)天我同媽回鄉(xiāng)下，我全家好高興。第二天，我媽請教書先生，拿紙寫了我家的地址給我，讓我到了上海好請人家寫家信。我媽又選了幾件衣裳，打了一個小包裹，到時間帶我到鎮(zhèn)上，托付給騙子，這個殺千刀，就把我騙來上海。人，越窮越有禍，如果我家有錢，爹生病，請醫(yī)生看，不一定會死，我也不會讓人家騙到上海來吃苦頭了。”
黑暗中，丁小開聽她說話變音，摸她臉，眼淚濕手。她接著說：“我上過這次當(dāng)，學(xué)了一個乖，講好聽話的人，不要相信?！?br>
丁小開說：“你姆媽給你的地址條子呢，讓我來抄，抄了通知你老家。”她說：“這張地址條，早讓干媽搜走了?！倍⌒￠_說：“當(dāng)時被騙的就你一個？”她說：“同我一道的有六個，我最小，要是我媽曉得我在堂子里，一定會急得翹辮子死。唉！想想這樣活著，不如死了好，死了干凈，活著受罪，現(xiàn)世出丑?！?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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