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拉瑞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好像真的快要被他徹底地留下來了。這個念頭讓她無法呼x1，帶著顫抖，好像在拼命擺脫什么正在收緊的東西。過去三個星期，卡斯帕一直用這種笨拙的、真誠的、不計代價的好意對待她。航線變更通知送達之后的第二天早晨，一切仿佛歷歷在目——那張她親手簽收的、授權(quán)變更的文件，他緊箍著她的手臂，他在她耳邊滿足的呼x1聲——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個騙子，不過這樣也無濟于事，這么三周之內(nèi)，卡斯帕幾乎要讓她忘記了那個她曾經(jīng)用盡了前半生去渴望的、關(guān)于“回家”的夢。
不，她告訴自己，她沒有忘記——恰恰相反，從收到那份“航線變更通知”的那一刻起，“離開”這件事，就從一個遙遠的、幾乎被遺忘的夢想，變成了一個懸在她床頭的、具T的、日日夜夜都在提醒著她做出選擇的日程。她每天晚上，都會在卡斯帕沉睡后，無聲地打開自己的個人終端，看著那條名為“維里迪安”的、隨時可以被啟動的航線，那幽藍sE的光芒像是通往另一個宇宙的裂隙。她會對自己說：明天，等明天處理完手上這份最后的文件，就走?；蛘?，等后天，莊園的季度財務(wù)報告出來了，我最后再幫他審核一遍，就走。再或者，下一個明天……那份“航線變更通知”明明是他給的，此刻卻像一個具T的、懸在她床頭的日程，日日夜夜提醒著她必須做出選擇。
這已經(jīng)持續(xù)了整整三個星期，艾拉瑞總會覺得自己像個懦夫，明明握著通往自由的鑰匙，卻連轉(zhuǎn)動它的勇氣都沒有。有些時候當(dāng)她坐在卡斯帕的書房里工作，抬起頭卻發(fā)現(xiàn)卡斯帕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，正有些笨拙地試圖扣上一枚嶄新的袖扣。她想開口，想告訴他自己今晚又動搖了，可他臉上那種因?qū)Ｗ⒂谝患∈露@得格外真誠的、毫無防備的神情，卻讓她所有的話都梗在了喉嚨里。她忽然覺得，眼前這個男人像一個被JiNg心包裹起來的、內(nèi)藏毀滅X力量的禮物，而她根本無法說服自己就此放手。她y下心，默不作聲地走上前，替他扣好了那枚不聽話的袖扣，然后聽見自己對自己說：等他下周那個最重要的、關(guān)于能源核心的談判結(jié)束了，我確認他不會再出任何岔子了，我一定，就走?？ㄋ古恋皖^看了看完美的袖口，滿意地“嗯”了一聲，隨即微微低下頭，用一種理所當(dāng)然的、期待的目光看著她。她認命般地輕輕嘆了口氣，踮起腳尖，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個吻。
日子在她這一個又一個微小的看似合理的，卻又充滿了自我欺騙的“理由”中一天一天地向后推遲著。
轉(zhuǎn)折發(fā)生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全然尋常的下午，以一種近乎庸常的方式降臨。
艾拉瑞正在自己那個可以看見天空的房間里，進行著一場獨屬于她的、隱秘的儀式：整理那只塵封了十幾年的、小小的儲物盒。這行為本身，便是一種JiNg巧的自我欺瞞。她為其冠以一個堂皇的名目——為那場不知將被推遲至何時、卻又必須存在的“離開”，做一些物理上的準備。仿佛只要她的雙手在觸碰與“過去”相關(guān)的實T，她的靈魂便尚未徹底向“現(xiàn)在”繳械投降。這是一種虛弱的自我確證，是她在那一個又一個“明天就走”的謊言間隙中，唯一能抓住的、具備重量與實感的錨點。
一個由合成金屬制成的灰sE盒子，鎖扣處凝結(jié)著一層暗紅sE的銹跡，仿佛時光的g涸血痕。當(dāng)她用力將其開啟時，那一聲沉悶而嘶啞的“嘎吱”聲，與其說是金屬的摩擦，不如說是一口小小的石棺在開啟時，所發(fā)出的、對擾動者的抗議。隨之而來的，是時間本身的特殊氣味——那是紙張纖維在漫長歲月里緩慢脫水的氣息，混合著金屬氧化后的微弱鐵腥，一種獨屬于被遺忘之物的、g燥而令人心安的味道。
她的指尖，幾乎是遲疑地首先觸碰到了那些早已泛h的寫給瑞安的信件——紙張的質(zhì)感脆弱得近乎于sU脆，仿佛承載了過多的Sh氣與歲月，稍一用力便會化為齏粉。她將它們一張張重新讀了一遍，信里充滿了少nV式的、關(guān)于花店和種滿異星奇特植物的小院子的天真幻想?？粗切┯字傻奈淖?，艾拉瑞的唇角g起了微笑：一種混雜著憐憫與懷念的、生理X的反應(yīng)。
這反應(yīng)的背后潛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安全感——對過去的、已然無害的自我的審視。她是在憑吊一個與此時此地的自己已然毫無關(guān)聯(lián)的早已Si去的夢。那個夢天真美好，也正因其不切實際，它失去了任何傷害她的能力，像一具被風(fēng)g的、漂亮的蝴蝶標本，可以被安然地釘在記憶的陳列板上，用以證明“我也曾那樣幻想過”，從而讓她此刻的困境與妥協(xié)，被一種名為“成熟”的、無可奈何的光暈所籠罩。
而后，她的指尖，在習(xí)慣了那種脆弱的粗糙之后，陡然觸及到了一種全然的異質(zhì)，那不是普通的信紙，至少不是她記憶中信紙應(yīng)有的質(zhì)感。它細膩得仿佛某種高級公文用紙，沒有信封，只是被極其仔細地對折起來——那折痕仿佛是折疊它的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，才將某種龐大而洶涌的情緒壓縮在這幾道近乎完美的幾何線條之內(nèi)。
艾拉瑞極其緩慢地近乎屏息地將其展開，仿佛在拆解一枚不知名的炸彈。當(dāng)她的目光，觸及到紙張?zhí)ь^那個漂亮、充滿了力量感的花T簽名時——卡斯帕——艾拉瑞的呼x1停了一下。房間里的光線、空氣的流動、遠處隱約的聲響，一切感官知覺都在瞬間向內(nèi)坍塌，她的整個世界被壓縮成了那幾個由墨水構(gòu)成的字母。
信紙上的手寫T極其優(yōu)雅，卻也完全陌生，然而當(dāng)她的目光掃過幾個特定的筆鋒與轉(zhuǎn)折——一個驕傲到近乎傲慢的上揚收筆，一個因下筆力道過重而略微滲透紙背的墨點——一段被她自己都遺忘了的塵封的記憶卻出現(xiàn)了。信紙上并不是任何一種公共字T，這是卡斯帕的字T，是他在十五歲那年被禮儀老師強迫著關(guān)在書房里練習(xí)了整整一年的字T。她還記得那個不可一世的少年，因為寫不好這種繁復(fù)的字T而氣急敗壞地摔壞了好幾支價值不菲的鋼筆，艾拉瑞曾看過他緊鎖著眉頭與那些不肯馴服的字母搏斗的憤恨的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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