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章為人,大家同學(xué)都曉得,沉著堅毅,同情勞苦大眾,上?!艘蝗瘧?zhàn)后近一年,有一次,他到我辦公室,向我借了一大筆款,講他有急用,時間過了有半年,沒有再來找我,我感到奇怪,就到他家找他,小章的媽媽,哭兮兮的同我講,兩個月前,小章在南京被日偽特工抓去,說他是抗日分子,共產(chǎn)黨,接濟(jì)醫(yī)療、通訊等重要物資器材給蘇北游擊區(qū),反對日本皇軍、破壞大東亞新秩序……羅織了一大堆罪名。喪心病狂的漢奸走狗,對他秘密用刑拷打,后來漢奸聽說章家有財產(chǎn),把他打得七葷八素,把沒有口供的小章押來上海。漢奸派人放風(fēng)給小章父母講,你出兩根大條子黃金二十兩阿拉就放人,案子不追究。當(dāng)時,小章父母聽到這個風(fēng)聲,很快把金條湊好,送到吳四寶一伙漢奸指定的接頭地點,金條去了,那曉得接到的是個用薄毯子蓋著全身,心口上放著個熱水袋垂死不能救的皮包骨頭人。漢奸交人給小章父親還恐嚇說,阿拉交人是睡在帆布床上的,帆布床免費奉送,以后你閑話當(dāng)心,要是不識相,亂講三千,不怪阿拉不客氣!小章父母只好忍氣吞聲,連帆布床帶回。小章的姆媽還說,小章?lián)Q衣入殮時,遍體鱗傷,慘不忍睹,大家都哭著不敢講,怕張揚出去,節(jié)外生枝,大禍再次臨頭。日偽統(tǒng)治,就是靠恐怖手段,漢奸特務(wù),無惡不作,也靠著恐怖敲竹杠發(fā)財。小章父母,人財兩空,死了兒子,又出冤錢,還不敢喊冤枉。小章父母還說,小章生前在大學(xué)畢了業(yè),不幫忙阿爹坐寫字間做生意,近兩年就是到南京蘇北去跑單幫,生意做得忙忙碌碌辛辛苦苦,但從不看他賺錢,又不想討家主婆。我當(dāng)時聽了想,小章不過舒服安穩(wěn)生活,恰恰去冒風(fēng)險運貨跑單幫,還向我借鈔票添本,一定是參加地下愛國活動。再說,他過去一向就愿意賠精力貼鈔票替窮人辦好事,為受壓迫窮人鳴不平。上?!艘蝗瘧?zhàn)爭,小章為救濟(jì)難民、慰軍、宣傳抗日事務(wù),出錢出力,日夜奔走,廢寢忘食,有一次,我看他辛苦得人也瘦了,行動很像c.p.共產(chǎn)黨英語縮寫。我問他,你是不是c.p.他笑著說,我們老同學(xué),你看我像,就是,你看我不像,就不是。我猜他百分之百是c.p.成員。采購物資,接濟(jì)新四軍肯定也是真的,運貨走單幫料想是偽裝掩護(hù),否則,他借我鈔票做啥?像他這樣有學(xué)識的好人,如果活著將來做官,一定是為老百姓辦事的好公仆,唉!”
丁信誠說:“照你這么一說,章志義肯定是共產(chǎn)黨,他是好同志。他是個抗日戰(zhàn)線上的無名英雄。他冒風(fēng)險吃苦頭貼鈔票,為啥?肯定是為了抗日。大周,我們有這樣舍身愛國、成仁取義的朋友,我感到驕傲?!?br>
丁信誠把兩個酒杯都加滿了酒。說:“為了悼念小章,大家酹酒?!眱扇缩^酒,沉默片刻。丁小開說:“往事,像在眼前,去月宮舞廳跳救濟(jì)舞,是小章給我打的電話,羅苡本來是我同小章同時選中的人,我講羅苡漂亮,他就讓了路。大家白相的時候好開心!真真想不到,他英年被害,從此,我們少了個人間知己!”小開悲嘆感慨了一番后又問?!昂髞?,小章的父母呢?”大周說:“在小章入土的時候,我?guī)Я思榔?、鮮花,到小章家吊唁,哪知道,小章父母把房子頂給別人,我想,是他們怕再觸霉頭,躲避搬走。亂世人命,好比一棵小草,任憑日偽軍警、漢奸走狗生殺予奪。”接著,大周又談了‘八一三’上海之戰(zhàn)的尾聲,八百壯士孤軍浴血,戰(zhàn)斗在位于蘇州河畔的四行倉庫,當(dāng)時,還出現(xiàn)了一件激動人心的愛國壯舉,一個少女童子軍楊惠敏,不怕死,冒著日軍炮火,獻(xiàn)去一面旗幟,當(dāng)這面神圣的旗幟在四行倉庫屋頂上高高飄揚時,全上海市場看到,無不為之感奮流淚,大大地鼓舞了千百萬人民的愛國豪氣。
談到周家的近況,大周又說:“至于我自己,我兄弟兩個,沒有姐妹。小周進(jìn)航校,以身許國。不是我觸自己的霉頭,空軍軍人戰(zhàn)斗在藍(lán)天,能夠活著退伍的人,百分比極小。我本來想去延安,但是我父母苦勸,他們只有我一個兒子在身邊,我不忍心遺棄老人,只好留下來。家父為了扎牢我,再加年紀(jì)也老了,把他經(jīng)營的商號都托付給我,讓我挑起撐持家業(yè)擔(dān)子。清夜捫心,我身當(dāng)壯年,實在慚愧!愧對祖國,愧對浴血抗戰(zhàn)的將士,我只有抱著有錢出錢的救國宗旨,勉力捐獻(xiàn)?!?br>
丁小開說:“只要個人盡心盡力做對國家對同胞的好事,不做賣國求榮的漢奸,不能說不愛國。像我,在法國讀書,抗戰(zhàn)發(fā)生,仿佛置身事外,比起留在國內(nèi)參加救亡運動的朋友來,自嘆不如?!?br>
說著說著,他倆話題談到上海娛樂圈。大周說:“上海打仗期間,租界周圍,炮火連天,娛樂業(yè)蕭條。后來戰(zhàn)火推移,江浙兩省的財主富紳,逃難來上海聚集租界,加上靠勒索敲詐有財路的漢奸流氓,以及靠囤積居奇投機(jī)取巧發(fā)國難財?shù)纳倘耍麄兂蔀樽砩鷫羲莱院孺钨€的白相人,娛樂業(yè)才又興旺起來,不過畢竟是打了折扣的,舞廳、酒吧關(guān)門的不少。日本妓院的日本、朝鮮妓女,被日本軍方征去當(dāng)慰勞婦。按摩院、跑狗場、賽馬場、回力球場通通歇業(yè),各等堂子生意清淡,京劇、電影同游樂場都不景氣,只有向?qū)缫恢Κ毿?,像雨后春筍,比抗戰(zhàn)前增加不少。向?qū)缛菀组_,花本錢不多,搞一兩間房子有部電話或者在大飯店包房間,招用幾十個年輕女郎,打出廣告,就可以營業(yè)。現(xiàn)在上海失業(yè)工人特別多,閘北的工廠,戰(zhàn)爭打光,租界上的工廠,也缺乏原料,開開停停。失業(yè)的女青工,或原來是舞女,玻璃杯指女招待等等少女。有多少沒辦法的,只好當(dāng)松褲帶的向?qū)伞A硗猬F(xiàn)在賭臺、搖寶,又興隆起來。上海這塊地方,在帝國主義外國人統(tǒng)治下,只能是買辦、聞人、黑社會,西方冒險家的樂圈,只能是商業(yè)發(fā)達(dá)、吃喝嫖賭抽白相烏煙瘴氣的消費型城市,是窮苦女人最受苦難的地方?!倍⌒耪\說:“大都市窮女人淪落風(fēng)塵,倒并不單是上海一個地方,我在法國巴黎,看見出賣色相的女郎,也邪邪氣氣。楊福珍現(xiàn)在怎么樣,你曉得嗎?”大周說:“她很愛徐蘊(yùn)昌,曾向我透露口風(fēng),情愿無條件跟小徐,做二房也可以。小徐卻跟我說怕帶個舞女回四川,他家里不會接受,會受到他老太爺責(zé)罵。再說,徐蘊(yùn)昌是個貪玩好動、心無長性的人,他在四川原來有個女朋友的,一到上海讀書就見異思遷,和人家散了。楊福珍即便嫁了他,怕也不會有好結(jié)果?!?br>
這話引發(fā)了丁信誠想起王卓如,他拿起酒壺,加滿了兩個人的酒杯,舉杯說:“我借你的酒,為我的童年女朋友祝福,來,干杯!”
周治仁說:“你的童年女朋友,是不是那年圣誕節(jié),同你在麗都舞廳的那位?”丁信誠點頭沉默。王小姐請他同吃圣誕大餐的情景,宛然入目,王小姐對他,一往情深,他感到對不起她。俄傾,丁信誠回過神來,又問楊福珍的事。周治仁說:“后來,小徐離開上海,隔了幾天,楊福珍打電話邀我到她家去她對我說,她很煩惱。她又說,不愿當(dāng)舞女,想正正經(jīng)經(jīng)嫁人,有個歸宿沒人要……她講著講著,不管她父母同我在場,就哭了起來,哭得蠻傷心。后來,日本人在上海打仗,舞廳歇業(yè),這個時候,舞女嫁人的最多。楊福珍有個跳舞熟客,我見過,看年紀(jì)比她大十多歲??腿舜饝?yīng)負(fù)擔(dān)她父母生活,她為了父母就同這個熟客,馬馬虎虎結(jié)了婚。不久,她男人盤下了一家弄堂口的小煙紙店,她當(dāng)夫妻雙檔商店的老板娘,蠻安心?!?br>
丁信誠說:“你同她有來往?”大周說:“她有時打電話給我,叫我?guī)蛶托∶?,她有借有還,蠻講信用。其實,我借錢給他,并不想她還。她還我,我照收,不還我,我不討,她再借,我不打回票。丁小開,你現(xiàn)在看到她,根本想不到她過去是穿皮大衣,著高跟鞋,摩登的二流舞廳中等舞女。她現(xiàn)在粉不擦,口紅不抹,陽丹士林布旗袍一件,勤儉樸素,夫妻兩個,早晚營業(yè),已經(jīng)有了一個小囡,是個好家主婆。唉!我錯過機(jī)會?!倍⌒耪\說:“舞小姐見慣了繁華場中夜生活,知甘識苦,感覺到紙醉金迷,嘸沒味道,羅苡也厭惡夜生活?!倍⌒¢_轉(zhuǎn)問起董蓓蓓。大周又陰沉地嘆著氣說:“講起她,是一個悲壯而凄慘的故事。董小姐,她為人有自卑感。她怕同大學(xué)生軋朋友,感覺配不上。也不愿同有鈔票客人深交,怕人家是‘牙簽朋友’玩弄女性者白相過了會丟棄她。她一心一意想嫁個小職員,身份差不多。她嫁人沒有嫁妝,她也不想學(xué)別人大紅大綠,只想兩夫妻過個安定清苦生活。唉!戰(zhàn)爭破滅她的平淡愿望,使她遭遇不幸!董小姐是我們都相熟的舞小姐,為對這位感情專一善良的女子寄托哀思,丁小開,我同你酒杯加滿,為她酹酒?!?br>
他倆把酒酹地。丁信誠說:“董小姐是怎么死的?”大周說:“你聽我講下去。后來,董小姐在舞廳碰到了個京滬杭鐵路管理局的小職員,他的職員身份,配董小姐胃口。這位舞客,是外鄉(xiāng)人,單身在上海,董小姐看中了他,不當(dāng)舞女,無條件兩人同居,不到一年,董小姐母親,駕返瑤池,她靠男人的死薪水過日子,恩恩愛愛,儉樸持家。啥人曉得,打起仗來了,路局對職工,每人發(fā)兩個月遣散費和一個留職停薪的通知,等將來時局太平,職工可以憑留職停薪通知,申請回路復(fù)職。原來鐵路職工,是英國人留下來的人事制度,小職員憑學(xué)識,投考錄取,進(jìn)了路局,不犯路規(guī),不會遭開除,職業(yè)平凡、安定。董小姐的男人,平時謹(jǐn)慎本分,吃慣安穩(wěn)飯,不懂交際,被路局遣散,就此失業(yè)。漢奸維新政府上臺,鐵路需要人,出了通告,凡是路局原職工,可以回鐵路供職。你不會想到,小董男人氣節(jié)凜然,不肯回到實際上是日本人管理的鐵路部門,替日本人利用鐵路運送軍隊、物資,為虎作倀。當(dāng)然,他也不愿家主婆再當(dāng)舞女。北方人會做面食,他買了一副餛飩擔(dān),夫妻兩人,串里過弄,賣餛飩、陽春面,維持生活。董小姐運氣不好,他男人得了病,董小姐挑不動餛飩擔(dān),做不成生意,坐吃山空,經(jīng)濟(jì)困難。她當(dāng)女工,機(jī)會尋不到。她不愿對不起她男人,舞女不肯再做,情愿跟她男人,吃苦耐窮,靠典當(dāng)舊貨半餓半飽過日子。端陽節(jié),鄰居可憐小董夫妻,拿鄉(xiāng)下親眷送來的幾十只粽子,轉(zhuǎn)送十多只給他們,小董男人,餓,一連吃了六只,這男人本來有胃病,糯米撐壞了胃,病情惡化,看醫(yī)生沒鈔票,呼呼哀哉。董小姐男人死了。又沒小囡,我猜想,她感覺孤單,在世上活下去沒味道,啥留戀,殉夫上吊自殺。她在自殺之前,似乎是有意識地同鄰居講了她同她男人的遭遇、正氣和苦難,留下了有個好小姐妹楊福珍的住址。她自殺之后,鄰居發(fā)覺,就找到了楊小姐。楊小姐又電話找到了我,我同楊小姐一道料理了董小姐喪事。”
丁信誠說:“董小姐夫妻,結(jié)局真是太慘啦,她是被侵略戰(zhàn)爭間接殺死的人,是日本軍國主義者的罪惡?!?br>
“大周,日本人占我國土,殺我同胞,害得我妻離子散,有家難歸,這一份國仇家恨,叫阿拉怎能忍得下去?!?br>
大周說:“你現(xiàn)在有啥打算?”丁信誠說:“我到上海來,一是尋找羅苡,見見老朋友。二是想有機(jī)會報效國家,盡國民天職,眼下,先謀一份職業(yè),我打算到《大公報》去應(yīng)聘,如果不成,再到《申星報》去試試。《申星報》正招三名港版編輯,編輯者一定會中文、英文、法文。我正好熟悉這幾國語言,我相信我是最合適的人選。”
“我相信你找到個好職業(yè)。如果在上海,仍需要周治仁幫忙,請隨時跟我聯(lián)系?!?br>
丁信誠握住周治仁的手,深表謝意。半個月后,丁信誠被招進(jìn)了《申星報》,任港版海外版的編輯。這工作對丁信誠來說,是一份很適合他的差事,他發(fā)誓,要通過報館的園地,激發(fā)中國人愛國主義熱情,為抗擊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作出貢獻(xiàn)。其次,他要通過報界,尋找羅苡及家人親友的下落。
丁信誠由此開始了他的編輯生涯。那天,丁信誠突然想起住在梁家的阿菊,便順路去看看他們。梁小姐依然住在舊居,晚上突然見丁信誠到來,高興地說:“丁先生來到我家,真是貴客,多年不見,你可安好?!倍⌒耪\看見梁小姐懷中抱個小囡,便問:“你的先生是?”“他是阿拉廠的管車工人。我還在襪廠做工。日本侵略上海,工廠缺乏原料,工鈿打折扣,工人的日子不好過,這小囡身體也不好,常病?!绷盒〗愦?。
“你爹呢,他可好?”梁小姐即刻兩眼淚汪汪地說:“我爹死得慘,他是在大世界附近被東洋人的飛機(jī)炸死的?!薄傲盒〗悖悴灰y過。這血債總要討回來的。阿菊呢?她在哪里?”“你不曉得,她非常喜歡你,聽說你出了車禍又出了國,整天像病人一樣茶飯不入口,阿福師傅的兒子榮生娶了她,方有一個藏身之地,跟著阿福師傅一家隨你丁家到內(nèi)地去了?!?br>
丁信誠聽完梁小姐的話,開始對遷居四川的父母產(chǎn)生深深地懷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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