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他們做題的時候,徐、李二老也不曾閑著,兩人共讀的都是后頭的教材,有時還移步去隔壁船艙,進行‘物理實驗’——買活軍對他們的確是很禮遇的,居然還備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所謂物理教具,讓二老可以現(xiàn)場演示日食、月食的原理,除此以外,還有很多外間難得一見的讀物,比如《十萬個為什么.一》之類,還有《赤腳醫(yī)生手冊.一》,雖然不太懂,但張宗子只要捧起一本都能看得津津有味,他可以明確地感知到,自己從前讀書時的想法沒錯,買活軍的書籍背后定然隱藏了一個全新的、完整的道統(tǒng),其龐然繁雜之處,全不亞于圣賢儒學,一切都截然不同,靜待著他的發(fā)覺。
一個能用實實在在的天體模型來解釋日食、月食原理,以及地平線、海平線原理的道統(tǒng),和用‘天人感應’、‘天人一體’,每逢月食便攻訐后宮、皇后的道統(tǒng),哪個對少年張宗子更有吸引力?由于張宗子自詡自己很聰明,答案是無疑的。病愈后不過是幾天的光景,他越發(fā)有‘盡棄從前所學’的傾向,狂熱地學習著所能接觸到的一切知識。
還有些話題是他現(xiàn)在無法參與的,但張宗子聽的時候也很認真,比如徐先生和李先生便曾圍著用木頭雕刻的天體模型,談論著該如何驗算黃道角,討論著這些年來的異常天候,是否和黃道角的變化有關(guān),這里有許多東西都是張宗子不懂的,但他非常的感興趣。
先生們談論得更多的還有歷法的問題——所有人都知道,現(xiàn)在的大統(tǒng)歷,也就是黃歷,是很不準確的,基本不能用來指導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,很多地方都在用傳教士帶來的西洋歷,買活軍這里還用的是黃歷,但他們根本不按黃歷來安排生產(chǎn)。連張宗子都知道,朝廷久有重修歷法的念頭,只是朝野間也有些反對的聲音,認為這是背棄了‘祖宗家法’,而一向很主張修歷的徐先生,之所以辭官歸隱,除了朝廷政治黯淡,閹黨逐漸興起之外,多少也有修歷遇挫的原因。
在買活軍這里,修歷法似乎跟祖宗家法完全沒有關(guān)系,就如同日食月食也不能和政治掛鉤一樣,買活軍所竭力推行的恰恰是一種‘就事論事’的風氣,這種簡潔明快的氣質(zhì),正是少年張宗子極為欣賞的——雖然買活軍也有個神神叨叨的謝六姐,而且他們拿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仙器也很多,但他們反而是在規(guī)避任何神秘的氛圍,在買活軍的報紙上,仿佛就沒有什么不可以談的話題,天文可以談,地理可以談,氣候可以談,是什么就是什么,絕不會和‘天人感應’聯(lián)系在一起,沒有人會曲解、隱射,咬文嚼字地追究發(fā)言人的心態(tài)……至少現(xiàn)在,買活軍是不講這些的,他們要修歷法就是因為現(xiàn)在的歷法不好用了而已。
從兩位先生的言談看來,他們對自己被擄掠的原因是清楚的——買活軍要修歷法,而張宗子也能想到先生們的不得已,既然被買活軍盯上了,那么除了就范之外,還能怎么辦呢?京城是不能去的,那是閹黨的地盤,內(nèi)陸也不太平,若要抵抗買活軍則不免連累鄉(xiāng)里,因此只能暫且屈身從賊——雖然張宗子在買活軍的船上待得很愉快,但他總覺得兩位先生年紀都很大了,思想便不易發(fā)生改變,總是那些一味忠君的老古板。
張宗子自己忠君不忠呢?他偶爾也想這個問題,答案令人不安的清晰——他不忠君,甚至還覺得倘若買活軍能一直這樣下去的話,那么便生活在買活軍的領地里也蠻不錯的,雖然買活軍并不會因為張宗子的文采便對他另眼相待,但他們顯然更有才干,而且也不在乎張宗子自己去追逐文學,只要他追逐文學的時候能服從管理就行了。
研究農(nóng)學可以豐產(chǎn),糧價下來,便有更多的百姓能夠吃飽,研究工學可以造梳棉機——各式各樣的機器讓棉布也便宜了,那么衣服就跟著便宜,百姓們就能夠穿暖了。盡管張宗子并不具備這些才能,但他也很愿意看到更多的百姓們能過上更體面的日子,至于他自己,在這些百姓中是否依舊格外富裕,他也不是特別的在乎。
他也知道,買活軍占據(jù)天下之后,他家或許不會像是從前那么有錢,不過張宗子大概是一出生就很有錢,所以他看待錢財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態(tài)度——他覺得錢多錢少雖然也很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錢能買來什么,倘若在買活軍的治下,錢能買來各種知識,買來快活的、自由的生活,買來更先進的醫(yī)學,那么他家的錢雖然表面來看少了一些,但實際上又是變多了。
自然了,這個念頭如果和他父親說起,那是一定會讓父親大人大驚失色的,因此張宗子只是深藏著這樣的念頭,快樂地享受著逐漸靠近終點的航程?!X得自己是沒有事情的,家里也不用出太多贖金,因為張家私下和買活軍做過好幾次生意,合作得都很愉快,他聽說買活軍有政審分,像他這樣主動投奔的人才文學才能也算人才吧,政審分應該很高,說不定他還能找到一個很好的職務呢!
就連徐、李二先生,他們好像在船上過得也很愉快,彼此間公然地談論著天文——這是在華亭無論如何也不能談的話題,只要被人捕捉到了只言片語,向閹黨告密,轉(zhuǎn)眼間便是‘妄議天文’的抄家大罪。像是徐先生這樣深有威望的士紳領袖,也不敢在下野后觸碰這樣的罪名。他們只能在深夜悄然觀星,甚至連記錄星象都要使用暗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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